日前,发现一张由章太炎夫人汤国梨标注的老照片“朱铎民与㠭女结婚时合照在上海”在章家幼孙章念翔家里保存完好。照片记录了一百年前的1924年3月29日,著名爱国人士朱镜宙与章㠭(“展”的古字)在上海一品香旅社携手完婚。这段婚姻,一时间成为上海滩市民饭后茶余的佳话。朱镜宙也因与章太炎的三女儿喜结良缘,声名鹊起,为世人关注。
1924年朱镜宙与章㠭的婚礼合照。
宿缘婚姻
章太炎是民国时期公认的革命家和大学问家。因为言行怪异,他给3个女儿的名字取得稀奇古怪:长女章㸚、次女章叕、三女章㠭。并且章太炎嫁女儿与众不同,他曾经说过,要娶他女儿为妻的人必须识得女儿的名字,否则免谈。这三个名字,如果她们自己不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叫得出她们的名字。以致女儿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无人登门,这让章夫人汤国梨坐立不安。汤国梨对章太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后来,章太炎将大女儿许配给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光复会创始人龚宝铨为妻。
朱镜宙也不例外,他是章太炎亲自选中的三女婿。对于这份姻缘,朱镜宙在《梦痕记》里有较多回忆,他自夸为“喷射式的婚姻”,并毫不掩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据文述,1923年他任中国银行福建省分行副行长时,一次公差到上海中国银行送旧券,顺便去看望章太炎先生,并请写个便条介绍认识杭州某君。章太炎口头答应,但朱镜宙去了两次均未见其动笔。“我对先生,平时特别恭敬,自然也不便催促。”当第三次见章太炎时,章太炎告诉朱镜宙,近期要去杭州。朱镜宙追问:“可否侍先生同去?”章太炎答应了。
5月2日,朱镜宙随同章太炎乘车到杭州。“那是一辆头二等专车。先生与师母及世兄章导外,还有先生的妻弟汤仲棣同我。随车保驾的是上海闻人张啸林等。”途中,章夫人问及朱镜宙的家庭状况、现在的职业等等。意想不到的是,当晚九时许,章夫人忽亲自送来一碗鸡卵,对朱镜宙说:“我看你这个青年,倒还不错;先生有个三女儿,待字深闺,我想给你。你的意思如何?”“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大问题,使我一时无法作答。像先生的门第,如非师母自己启口,我连梦都不敢做,遑论求婚?”朱镜宙说自己踌躇片晌之后才答道:“师母厚意,使我感激无地!不知三小姐现在何处?今年几岁?”经过一番交谈后,他又探问:“先生意思如何,师母有没征求先生的意见?”“先生知道你比我多,不会有问题。”
5月8日,朱镜宙跟从章太炎返回上海。章夫人立即安排朱镜宙到南京相亲,章太炎还给在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就读的章㠭带上一封“汝母此来,是为汝事”的短信。第二天,章㠭请假陪同母亲及朱镜宙玩了一天。“我们就此订婚了。它的速度,恐怕要开世界婚姻史上未有的记录。”7月22日,朱镜宙与章㠭在上海订婚。据当天《申报》报道,“章太炎女公子章㠭女士,由张季鸾君介绍与朱镜宙君订婚。朱君系浙人,现在厦门任银行副经理,今日下午,由未婚夫妇二人宴请介绍人云。”
对于这份姻缘,朱镜宙感慨良深,他说“自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对于结婚的态度相当保守,凡是阔小姐,一律不敢问津。因为我是个穷光蛋出身,想吃天鹅肉,等于自讨苦吃。”“我因少时失学,弱冠又为生活而忙碌,没有学习英文的机会。自到厦门,屡次尝试补习英文,因记忆力的减退,发音的不正确,总觉费力多而成功少。如果能得个英文程度较好的终身伴侣,或将于我的事业前途,可获帮助。”又说在厦门,本已认识了一位英文先生的妹妹,也是金陵女子大学学生,“如果没有这次送钞券的一回事,如果章先生很快替我写信,没有同车去杭州的一回事。即使同去,没有章师母同行,那么,这场喷射式的婚姻,根本不会发生。”朱镜宙认为这是命运之神安排的一幕喜剧及宿缘。
岳父中意
朱镜宙才华出众引起章太炎关注。1917年,章太炎随从孙中山到广州护法,任大元帅府秘书长。期间,年仅29岁时为参议的朱镜宙提出解决国家统一的根本任务要从改革政制入手,并写成书《民国政制改造论》出版。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内务部部长孙洪伊、宪法起草委员童杭时及参议赵世钰纷纷赠序相勉,外交总长伍廷芳题写书名,财政总长唐绍仪书赠“思深虑远”四个字。这件事震动了当时军政界。不久,他被广东世界和平共进会吸收,派往上海与卫戍总司令徐绍桢等5人向“南北议和”双方陈述意见,力促国家统一。此后1920年,他的第二部著作《英属马来半岛》更赢得章太炎共鸣。“余自民国五年南行,自马来半岛以至爪哇诸市,涉历几遍,然时日甚浅,无以得其要领……女婿朱镜宙之游半岛,视余为久,循问土风,亦视余为深。”这是章太炎后来在该书再版序言中写道。
不仅如此,“五四运动”前后的朱镜宙,在新文化运动浪潮的推动下,表现相当活跃。1916年9月他入会同盟会会员陈去病、柳亚子发起的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革命文学团体“南社”,1919年7月加入李大钊和王光祈等人在北京成立的青年团体“少年中国学会”,而且大量文章接连见刊。如:1920年2月1日、3月11日《实业旬报》刊登朱镜宙的《马来半岛之树胶业》,5月18日至21日《北大日刊》连载他的《英属马来半岛华侨学校一览表》;次年1月15日《少年中国》发表朱镜宙的《南洋问题与吾华民族》,12月21日至27日天津《益世报》连载他的《太平洋会议面面观》;1922年2月26日上海《申报》刊登朱镜宙《致上海总商会书》,4月19日《中国与南洋》又报道他《致中华全国工商协会书》,以及1923年2月他为《道路月刊》创刊周年纪念题词等。
在婚事上,章太炎也是十分尊重朱镜宙的个人意见。这从1923年10月20日章太炎写给朱镜宙“商量成婚事宜”书信中可见一斑。
铎民贤倩左右:
前数得手书,已寄一覆,何以至今尚未到也。生日又得祝电,近更得一书,知婚期定于除历二月廿间,但指定何日,须由足下决择,择定后乃付季鸾可也。如不诹吉日,随意选日,本无不可。如沿俗历诹吉,但使于足下及穆君(己亥年生),本命不相犯可矣,厦门亦有日者,可问之也。定后即可与知,以作准备。定奁资、礼费合三千元,奁资二千元,且交穆君自办;礼费千元,由愚处零碎发用。大约仍有一半赢余,毕后仍付穆君也。男女两家行礼请客,各由自办。愚处多照旧式,足下处任自主耳。观礼券亦应由男家发出,夫妇二人列名可也(远地的不必发,千里来观,事所必无)。此问刻祉。
章炳麟顿首
十月二十日
由上可见,章太炎在女儿女婿婚事上,虽然他本人仍守传统,女方行礼请客仍“照旧式”,但也并不墨守,婚期择日并不一定要选所谓“黄道吉日”,男方请客规矩如何办理也随男方之便,从旧从新皆可,可见章太炎开通之一面。这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一个被刻板印象和社会偏见束缚的时代,章太炎展现出的这种新思想境界显得非常难得,更足以说明章太炎对朱镜宙这门婚事的看重与认同。
新式婚礼
1924年3月29日,即农历二月二十五,星期六,朱镜宙与章㠭在上海西藏路一品香旅社举行了新式婚礼。说起一品香旅社,很多人可能不是很清楚,但是它作为上海早期享有西餐盛誉的第一家西菜馆,装饰豪华,设施齐全,与当时赫赫有名的东亚旅馆、大东旅社、远东饭店齐名,是上等旅馆中的佼佼者,号称上海滩旅社的“三东一品”。众多中外名流、政要慕名前来,20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偕夫人早在一年多前访问上海下榻的就是这家旅社,郁达夫纪念郭沫若的《女神》出版一周年纪念会也是选在这家旅社举行,当时应邀到会的有郑振铎、沈雁冰、谢六逸、庐隐等。在这里举办婚礼,也够称得上气派有面子的了。
当年上海的“一品香”饭店。
当天,旅社装扮得金碧辉煌,张灯结彩,喜庆热闹,时年35岁的朱镜宙一改平时的中式服装,穿上一套西式礼服,头戴礼帽,脚蹬皮鞋,臂弯里挽着身穿雪白婚纱、手捧鲜花的25岁章㠭。席撤客散之后,章㠭对朱镜宙笑着说:“金女大同学们,彼此曾讨论到结婚问题,对于红花轿,都想试试,看是甚滋味?汽车天天可坐,并没希罕!花轿在人生旅程中,只有这一次,却不可错过。”朱镜宙调皮地回答:“你如早说,我一定去设法,不使你失望。”“不要吹!在十里洋场中,要找乘花轿,怕没这样简单。”章㠭努着嘴。
婚礼举办后,引发媒体关注。1924年3月30日,也就是朱镜宙与章㠭婚礼后的第二天,上海《时事新报》用夺人眼球的新闻标题党“新配偶结婚两次”和副标题“在一小时之内”,向市民跟踪报道他们的婚礼现场情况:
昨日章太炎之次女公子㠭(字穆君)与朱君镜宙(字铎民)结婚。章寓在沪,但仍假座振华旅馆,朱君则假一品香。新郎新娘皆信耶教,下午三时半,先在三马路慕尔堂结婚,有宣誓等手续,遵教会礼也。次复至一品香结婚,证婚人唐绍仪,介绍人张季鸾,一切仪式,即一般所谓新式结婚者。惟太炎遵旧礼不来主婚,介绍人亦只一人,此则微异耳。新娘肥而白,端庄流丽,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新郎瘦而长,丰仪闲雅,服务于厦门中国银行。新婚后,将至南京旅行云。
1924年《时事新报》刊登朱镜宙与章㠭的婚礼实况。
这场婚礼得到不少“大人物”的重视。朱镜宙与章㠭的证婚人唐绍仪,是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动家、外交家,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他为中国主权、外交权益及推进民主共和作出了重要贡献。介绍人张季鸾,有“报界宗师”之美誉,辛亥革命后,他担任孙中山秘书,负责起草《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等重要文件,并且发出了中国近代报业史上第一份新闻专电;1916年—1924年任北京、上海两地的《中华新报》总编辑。胡适在是年1月3日致朱镜宙信件中言及,“去年听说先生的婚礼,但不知如何通讯,故不曾奉贺,失礼之至。”还值得一提的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赠送朱镜宙夫妇的贺联“视夜明星烂,传经血统尊”,可还原婚礼的一个细节。当然,以章太炎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想必现场也一定热闹非凡。
婚后,朱镜宙夫妇二人到厦门定居,在鼓浪屿租了一层楼房。朱镜宙每天除到银行办公,还兼职厦门大学教授,章㠭在毓德女子学校任教。1926年秋,鲁迅、顾颉刚、孙伏园、沈兼士等一批北大知名教授到厦门任教。因鲁迅、缪子才等是章太炎的弟子,又是浙江同乡,所以朱镜宙与他们交往颇多。顾颉刚在日记中有多处记载,如这年9月19日条记:“与子才、蔚深、声金、夷庚、立夫同到鼓浪屿朱镜宙先生处吃饭,在朱宅看商务所印名人书画集……朱铎民先生(镜宙)为太炎先生之次婿,任厦门中国银行副行长。”同月21日,鲁迅参加完厦门大学开学典礼之后的第二天,也受到朱镜宙的邀请,他在日记中写道:“朱镜宙约在东园午餐。午前,与兼士、伏园同往。坐中又有黄莫京、周醒南及其他五人,未询其名。”
患难相守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直接打击对象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代理人北洋军阀。在人民群众支持下,7月10日攻克长沙,将吴佩孚主力击破,11月8日占领南昌,消灭孙传芳主力,11月26日国民政府迁往武汉。“我想:报效国家的时间表到了!”朱镜宙认定革命军下一目标在苏浙,于是直奔福州谒见东路总指挥何应钦,四面游说支持革命。1927年6月13日,朱镜宙离开厦门抵达南京,投军并供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军需处副处长,少将军衔,仕途由此转入军界。章㠭带着年幼的女儿朱人娴借居上海,与身赴前线保障军需后勤的朱镜宙自此过上离多聚少的生活。
1929年7月17日,朱镜宙应上海市财政局局长、老上司徐桴的邀请,出任财政局秘书,筹办上海市银行。朱镜宙总算与妻女过上合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1933年5月4日,前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参谋长朱绍良就任甘肃省政府主席。此时的甘肃地瘠民贫,军阀林立,政出多门,经济匮乏,施政极为苦难,厘清一省的财政事务更面临重重阻力。而另一侧,日寇步步紧逼,开发大西北,奠定抗战大后方,已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对此,朱绍良力邀时任上海市银行行长的朱镜宙襄理财政。6月8日,朱镜宙抱着服务国家大局,为政当要造福一方百姓的执着信念,远离家人,踏上西去兰州的征途。
更为困难的是,1937年11月中旬,在上海淞沪抗战失败已成定局,首都南京遭受巨大威胁情势下,国民政府为坚持长期抗战,遂决定依照既定方针,作出了迁政府于重庆办公的重大决策,四川便成为了中国抗战的大后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民政府考虑朱镜宙在北伐战争中掌管过军需后勤,又在金融、财政多个岗位上任职过主官,所至有声,可圈可点,遂任命他赴四川、西康征税,为抗战筹资。12月10日,朱镜宙临危受命赶到重庆接管了财政部川康区税务局局长职务。这一去,朱镜宙与家人又是三年的离别。
1940年底,因劳累过度、健康恶化及痛恨腐败,朱镜宙辞退一切职务,移家清流乡居养病。“那是一个僻县。处处流水,清得可爱,可说名符其实。”据朱镜宙回忆,那时女儿朱人娴已住读中学,妻子章㠭闲着没事,终日去隔壁中学做没报酬的地下教员。“内人记忆力极强,可说是过目成诵。我曾以一段报纸新闻试她,约莫三百余字,她细细地看了两遍,通篇默诵,仅错三字。如果不结婚的话,专心致力学问,其成就无可限量。其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自比做个家庭主妇为大。我对于她的损失,时时感到惭愧与抱歉!”“她得先外舅遗传之处甚多,把笔作书,其姿势几与外舅无别。而个性亦相类。凡有主张,必贯彻到底。”
抗战胜利后,1946年夏天,朱镜宙携眷返回故乡,因老家瑶岙房屋烧毁,一家人寓居温州城区蝉街,并将志趣投向钻研佛法上,章㠭担任永嘉私立建国高级商业职业学校(温州七中前身)英文教师。1948年3月,朱镜宙到广东韶关南华寺皈依佛门,次年7月直接去了台湾,而章㠭却留在大陆,两人从此隔海相望,独身相守。“如能学佛,其成就必在我上。惜屡次劝诱,终未有成,殆亦因缘未熟吧!”朱镜宙如是评价章㠭没有和他学佛。但值得注意的是,章㠭1951年离开建国商校,在温州四年多时间,她精心护养着朱镜宙前妻薛氏的孙女朱瑾如,后将她还带回杭州生活了多年。1973年章㠭离世,十二年后的1985年,朱镜宙也追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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