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时间的当代回响：中国式现代化的破局之道

中国式现代化有别于西方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特质就在于其所遵循的时间规则不同于西方。在西方主导的现代化叙事中，“时间”被简化为线性进步的单向度工具——以资本增殖为核心的“资本时间”成为支配社会运行的唯一尺度。然而，这种时间逻辑带来物质繁荣的同时，也制造了生态断裂、精神虚无与生存危机，而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在于对“时间性”的重新定义：通过激活传统社会中的“文化时间”维度，探寻资本时间与文化时间的动态平衡，其哲学意蕴在于揭示中国道路如何通过多重时间的交织与调适来破解西方现代化困局，本质上是探索构建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

——现代化的时间呈现：货币化、加速主义与空间的时间化

一是时间货币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通过将劳动时间抽象为交换价值单位，完成对时间的“殖民”。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转型，本质上是对这种时间逻辑的有限接纳，当年深圳蛇口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本质上是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时间逻辑的扬弃，以社会主义制度吸纳资本主义市场的时间原则构建社会主义发展的时间坐标系。

二是加速主义困境：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揭示，资本时间迫使技术、社会变迁与生活节奏同步加速。曾经深圳速度和当前的电商平台的“即时配送”文化，本质上是资本时间加速逻辑的在地化表现。

三是空间的时间化：大卫·哈维的“时空压缩”理论在中国表现为高铁网络对地理距离的消解、直播电商对消费行为的瞬时化改造，时间成为征服空间的工具。

显然，量化、加速和空间征服都指向了“效率”，时间内化为一种制度，一种计算“成本-收益”的制度形式。这种时间制度必然也带来生存困境，人被囚禁在时间异化的牢笼之中，现代性产生了生存危机。

——现代化的时间危机：生态裂伤、生存纠结与文化时间异化

首先，自然危机：生态时间裂伤。资本时间追求短期利益最大化，这种对时间的不断压缩和自然界自发的相对固定的时间周期之间形成难以克服的矛盾，例如动植物生长的周期，环境调节周期和生态修复周期，都被资本改造成资本运行的周期，于是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温室效应等等，这些逐渐成为影响人类生存的大问题。

其次，人的危机：内卷化与躺平的生存纠结。之前网络热议的平台经济，通过算法将劳动者嵌入“微粒化时间管理”，时间规则与技术合谋加剧人的工具异化。“996、007、白加黑”等工作制与“佛系青年”“躺平青年”的并存，暴露在资本时间制度下，人们面对时间加速产生的不同生存症候，某些个体生命节律被打破。于是，当代青年呈现出滑稽的生存景象：在积极应对的内卷化竞争与消极躺平的佛系生存之间纠结焦虑。

再次，社会危机：文化的时间异化。社会危机的整体性表现在消费主义文化对社会的侵入。消费主义重构社会“等级”，以消费“符号”重塑社会意义，将人们的生产生活纳入资本的增值规划，使资本时间渗透进文化思想领域，以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殖民本土文化，将各种节日变成消费主义的狂欢。例如，传统节庆在铺天盖地的广告促销中被重构为“消费时间”，文化记忆的连续性遭遇挑战。

当然，西方现代化的危机深刻影响我们的同时也正被悄然改变，这些矛盾着的生存在中华大地上也激活了新的生存智慧，面对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中国，一种中国式的新的现代化被孕育起来。

——文化时间的复归：中国传统的时空智慧的当代转化  

一是循环的时间观：长期以来，内嵌中国人精神中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变易哲学，“五行相生相克”的循环辩证观，“天人合一”的整体世界观与农耕文明的二十四节气轮回的时间体系，共同建构了“天道循环”的时间认知。这种非线性时间观在当代表现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长江禁渔”等政策来平衡生态修复与代际正义，体现了中国式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命运共同体诉求。

二是社会嵌入的时间：费孝通“差序格局”理论揭示，中国社会的时间感知依托于血缘、地缘的关系网络。血缘代际以“家”的形式将天涯海角的人牢牢联结在一起，春节团聚的内心渴望冲破理性的时间制度，将全中国拉入到“农历”计时的规则之下。几千年植根土地的乡愁，将资本放逐与城市飘泊的人们拉回到父辈们生长的土地之上，血缘、地缘的社会联结依然稳固地将中国人黏连在大地之上。

三是意义时间的再生产：几千年的中国文明留下了世界最大的非遗宝库，每一个非遗都保留了最原始的中国社会时间形态。当代“工匠精神”“非遗传承”中，紫砂壶制作中的“泥土驯化的时间”、古建筑修复的“与材料对话”，均抵制资本时间的均质化。一些传统的技艺承载着悠久的生产生活方式，其镌刻时间的物理呈现方式在现代化进程中将意义重新生产起来。

四是日常生活的时间政治：中国人把时间隐藏在日常社会生活之中，从来都是驯服和反抗交织进行。东北人的“猫冬唠嗑”、成都茶馆的“摆龙门阵”、大理古城的新移民的“候鸟式栖居”，以地方性时间实践抵制全球资本的时间霸权。

时间在中国土地上有着自己运行方式，在资本时间的驯化和生存时间的反抗中获得自身对时间的理解和把握，形成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多重时间。

——时间的辩证融合：中国式现代化的时间哲学  

一是多线程时间统筹：中国式现代化本质上还是现代化，既然是现代化，就不得不遵循马克思世界历史的时间规则，一方面，我们吸纳资本主义制度中的资本时间，让资本时间为现代化提供物质基础；另一方面，我们警惕资本时间过度侵害社会生活的时间，避免时间制度裹挟自然、社会和人的生存，防止异化危机。中国式现代化给资本设置“红绿灯”，体现战略坚定性与战术弹性的时间平衡。

二是跨代际时间正义：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既是具有现代社会意识、修养和现代生存技能的人，也是具有中国文化属性和中国品性的人。人的现代化需要保证当代人的现代化发展的物质精神需要，更要满足后人现代化追求的物质精神保障能力。“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论，本质上为了后人的生存发展提供必然的环境支持。雄安新区规划预留“千年轴”空间遗产廊道，将未来时间维度纳入当下决策；敦煌数字供养人项目通过“云认领”壁画修复，建构文化传承的跨时空共同体。

三是共同体重构时间意义：中国式现代化还担负着破解西方现代化困境的使命，探索构建人类新的现代化范式。中国式现代化不仅仅是中国人的现代化，还是14亿多中国人为世界走出西方现代化迷雾提供中国方案的现代化，展现的不只是中国人的现代生存图景，也为人类未来，尤其是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提供了新的参考，自觉把“人类社会向何处去”作为中国人的使命，以中华文明“天人合一”宏大气象，审视和包容世界不同的“文化时区”，尊重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多样时间生存来重构资本化的时间规则。

总之，中国式现代化的时间辩证法，既非对资本时间的全盘否定，亦非对文化时间的复古，而是在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下展开的时间性创新实践。通过将“天人合一”的宏大时间注入资本线性过程，以“共同富裕”校准效率与公平的时间权重，中国正在创造一种线性与循环时间交织、加速与减速节奏并存的新型现代化。这种时间哲学的突破，不仅为破解西方现代化危机提供了方案，更在人类文明尺度上开启了时间解放的可能——在那里，时间不再是压迫的牢笼，而是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

（汪斌锋，上海海洋大学 教授；上海市曙光计划项目（22SG29）和马学科青年拔尖人才项目资助）

责任编辑：红祥